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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旺記得船家在南洋補了些貨,待了好一些日子,這讓他開始沒了耐心起來,現在的阿旺滿心就是要到鳥施崙淘金發財。好在接下來的日子裡,風勢似乎很幫忙,船速也增加了不少。半個月後,終於上了岸,他第一次看到這些跟他們長得不一樣的碧眼黃髮異族人,也說著阿旺不懂的言語。但這一切都沒關係,因為,他即將要在這裡淘金發財,眼前所有的不習慣,他都可以熬過去。

一群人黃色臉孔的人搭著簡陋的馬車,一路從港邊,沿著山邊小徑,往山區前進,他見到了跟家鄉不一樣的景色,山的樣子,樹的種類,甚至是遠方鋪滿白雪的山峰,更是他從所未見過的。手裡緊握著那把「故土」,阿旺越來越覺得故鄉離他越來越遠。


走了幾天的路程,終於到達了停佇點---箭鎮。
阿旺在這裡很驚奇地遇到了同樣是來自故鄉廣東的淘金客,這讓他當下產生了莫大的勇氣要面對接下來在異鄉的日子。
幾個月以來,雖然是整天下水去工作,但似乎也沒淘到多少兩的黃金,就維持住基本的生活開銷還是過得去,在阿旺還來不及的適應的時候,冬天就已經到了,與故鄉那種全年溼熱截然不同的酷寒與乾燥,給了阿旺身體上與心靈上的打擊,半年不到的日子已經讓阿旺萌生出想家的念頭,刺骨的冷風襲在萬念俱灰的心頭上,引發了阿旺生了一場大病。



一整個冬天下來,箭鎮的淘金人潮似乎有減退的現象,聽說當初這裡歐洲移民已經過來淘走了大把的金塊,而現在那些歐洲移民又繼續遷到西岸,延續著他們的黃金發財夢。而這些中國人也像是禿鷹一般,撿拾著獅子老虎啃食剩下的殘骨餘肉,一批人跟著黃金的誘惑離開了,約略六十多個剩下的人,不是老的,就是病的,像阿旺這樣重病纏身的人,自然也得留下來。




黃金少了,日子總得要過下去,大家開始合作開墾起農地,種些蔬菜向外販售,多少也是可以得到收入,但是,每當阿旺挑著扁擔出去向那些歐洲移民出售蔬菜時,他深刻地感受到種族間的歧視,那些歐洲移民視他們中國人就像是帶著傳染病的黑色猴子,處處地打壓限制他們,阿旺心裡真的也是一股悶氣,在中國被滿族人欺負,在這裡也被歐洲人瞧不起。不過,他相信認真做就有賺錢發財的一天,等到哪天他賺夠了錢,就可以回到家鄉光宗耀祖,還會怕被瞧不起什麼的嗎!

開墾種田的日子一天天過去,春天過了,再繼夏天,穩定的日子總會消磨掉人的意志,就像是刨刀走過的木材一樣,再多的曲枒亂枝也是削剩得平順光滑,
單身的日子過得也是著實無趣,除了三天兩頭去”亞林商店”閒聊家鄉事外,阿旺開始跟著大夥兒玩起牌,剛開始為了趣味,賭點小錢,而互有輸贏以後,漸漸地越賭越大,縱使田裡的工作還是持續在進行,但是這樣耗費時間在牌桌上,相對地對於作物的照顧也會大意了起來。甚至有時候他還覺得有作物長出來,多少可以賣點錢也就都還過得去。


河裡的金子越淘會越少,而心理的空洞,也是越挖會越空虛。阿旺終日跟朋友豁在一起打牌賭錢也是漸漸失去了新鮮感,卻好死不死地跟著朋友染上了抽鴉片的習慣,這對他來說,真的是感官上全新的體驗,一口接著一口的鴉片煙,裊裊地纏繞在身邊,由口裡吸進到整個身體,全身的毛細孔就像是浸在溫泉裡,瞬間都張開了口,舒坦地讓鴉片任意撫摸其中,整個人輕飄飄地掉進了毛茸茸的濃霧裡,腦子也靜止了運作,誰管得了這麼多的苦日子和壞天氣,只有現在這時候才是最真實的感受。

我想,故事到了這裡,也很清楚阿旺接下來的日子,就是麻木和清醒之間的交錯,越來越多的鴉片的人工麻痺轉換而來的卻只有漸進減少的舒坦,阿旺掉進了毒癮的流沙堆裡,越是掙雜越是陷得更深,也只有等著滅頂的一瞬,才能體悟當初錯踏的這一腳步。

田地荒了,銀錢也散盡,初來乍到的青壯小夥子,竟然在一年之間變了,變得骨瘦如材、目似槁木,倒像是個活死人一般倒在草皮屋裡,什麼也不做,其實是什麼也做不了了。之前一起賭錢喝酒的朋友,全都躲得不見人影,甚至當他走出草皮屋時,鄰人也像是躲瘟神一樣,閃得老遠。
初雪乍降時,阿旺沒想到,他會再次因為重病倒下,他是多麼希望能夠再抽個幾口鴉片煙,可以解解他胸口鬱悶的症狀,讓他可以離這病遠遠的,舒舒坦坦地過個幾刻鐘都好,但是,阿旺已經翻不出任何的錢,可以買點藥,更別說是鴉片煙了。當他整個人鑽進床底,想再找找有任何東西可以變賣時,卻不經意發現了當初過海帶來的那包「故土」,翻開了那包土,試著湊近鼻子去聞聞那熟悉的味道,他用力吸了一口,卻吸不進任何的味道,因為他的眼淚已經汨汨地流出,頓時間也塞住了鼻子。


風透著門縫鑽進來,冷颼颼的低溫讓阿旺哭了起來,他忍住不哭出聲,畢竟他也想為自己保留著一絲的尊嚴,阿旺想到了他一年多前來到這裡的發財夢,想到了他在家鄉的田地,也想到了當晚消失在濃霧裡的笑容,但他真的想不起了那笑容背後的長相,不知道是因為眼前一片濕潤潤的模糊,還是他真的都忘了那邊的一切。
風強勁地吹著門板,阿旺哭得累,閉上了眼就睡著了,但這也讓他永遠永遠地睡著了。

五天以後,鄰人發現了他的屍體,幾個村人一起幫他處裡了後事,其實這裡的後事,也不過就是把屍體抬到墳地去,堆上一些木材,再點上一把火,就這樣算是處理結束了,沒有墓碑也沒有記載文字,阿旺這個人就隨著燃燒後的白煙,竄過積了雪的枯枝,散逸在冰涼的空氣中,以後也沒有人會記得有這個來自廣東,叫做阿旺的傢伙了。村人對著這堆火,雙手合十拜了拜,嘴裡唸了一些道別的話,也就逕自散開了。
只剩下阿旺的鬼魂被禁錮在這棵積了雪的枯樹下,冬天過了幾載,樹在枯死與新生間循環好幾回,阿旺的鬼魂依舊鎖在樹下,離不開樹,也回不到他在遠方的故鄉。流下的淚模糊了視線,卻滋養了身後的樹,樹日漸茁壯,卻也昭示了阿旺在這裡滯停下了無數的歸鄉怨念。


這並不是向馬奎斯「百年孤寂」書中的鬼魂,做出致敬之意,更也談不上是相做呼應。只是在那種飄浪異鄉的年代,有太多太多的鬼魂,抱著回歸故鄉的遺願,客死他鄉。中國人說的「入土為安」是對往生者最基本的敬意,但現在他們非但歸不回鄉,也還進不了土,最後只能換化成龜縮在樹底下的幽幽鬼魂,只能望穿來世的輪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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